*旧文搬运*
前文指路→《茧》
面前,一杯鸩酒、一柄匕首、三尺白绫。
李明打趣着说这三样死法都不体面,能不能换一种。却,无人应答。
窗外人影绰绰,是谢祐带人围住了这里。他们像一做密不透风的城墙,冰冷窒息。
“我已明了……谢都督是得了那位的授意吧。”
“郡王既已明了,就该趁早说出林堂主的下落。若念旧情……“
李明打断谢祐的话说道:“我姓李,她姓武。是哪里论的旧情?”
“至于……什么林堂主,张堂主的,真的这么重要?“
“我一个被流放边陲的郡王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你且告诉我,怎样将结识这样的贵人。”
“乏了……”
“走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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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罢了?如何罢了!”
“我要的是她完整无暇的站在这儿!”
“一个瞎子,自己尚且还顾不及。如何能医我母妃!”
“大费周章有何用?如今,就因为你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东西,让吾前功尽弃!”
李明怒气难消,随手抓起笔砚奋力一掷砸中了仆从的头。当即,那人便鲜血直流,一头栽昏过去。
剩下一个仆从,冒死答话。
“殿下,不必动怒。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狡狯。若使苦肉之计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”
“我素闻济风堂少堂主有些身手,殿下只需要热汤一盏,便可试出真假。”
手腕上顷刻红肿一片。
“哎呀,姑娘没被烫到吧……是我,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碗盏……”
“姑娘……”
林奚忍着疼痛,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无碍。慌忙地在药箱中一顿摸索,又急又气。
“姑娘,我来吧……”
“你们都走!“
“走!”
林奚一把掀翻了药箱,大罐小瓶滚了满地。这一怒,本就瞧她不顺的侍女当面就敢撒泄不满。
“林姑娘真的好大的脾气,真当自己是主子。我等是听命十四殿下的,若不是殿下开口怕是林姑娘连口热的都吃不上。”
“行了,林姑娘既然不需要我等服侍,那姑娘就好自为之吧。”
不能看便罢,可恨自己还能听。冷言嘲讽即便关了屋门也听得明明白白。
“刚才那碗热汤就该倒在她脸上……”
“不就是会摆弄两下子医书,说到底了也是奴才,使唤谁啊……”
“哼,眼瞎不说,气性还不小……”
门,再次被推开,林奚感知到那稳健的脚步声,来者俯下身的冷气令缩她在榻前无处可避。
“谁?我说了!都走开!”
李明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林奚。
这个几次据他名帖于门外,济风堂的少堂主,号称不诊贵胄的名医。不过是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女儿家。
只是不像别家的女儿喜好脂粉珠钗,华衫美服。林奚五官温婉清丽,未施粉黛颇有书画留白之感。一身男装,更显干练脱俗。
“你以为穿上男装,便可成为男子了?”
李明扯过林奚的小臂,见她腕前已然烂出了水泡。冷哼一声,又道:“不过是个弱妇,细皮嫩肉,怎能与男子作比?”
想要挣脱一个男子的力道很是不易,别提林奚此刻浑身无劲。
心下一横,她猛然从发间拔出竹簪,向自己被缚住的手臂扎去。李明眼疾手快,擒住了林奚,袭来的竹簪自然松落在地。
欺身而上,看着林奚紧闭双眸,一滴清泪从渗血的眼角微微滑落。他咬着牙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李明不知自己是因何而怒,只觉得林奚带给他的不安从未有过。那种感觉,更像是一颗蒲草在心中乱拂,愈拂愈痒。
“我会找人看好你的眼睛……”
松开了林奚,他看到他命人送来的吃食茶水丝毫未动。便又说道:“留着你的命。若再看到你绝食,我就亲手埋了你。”
林奚高声大嚷:“我若医好贵妃娘娘,殿下可以放过我吗?”
李明没有给她答复,一直没有。
“春风正好,要你陪我去散马。”
“母妃气色有所好转,这趟出行算是奖励你的。”
林奚坐在庭前的石阶上晒着太阳,膝上铺着一本草药典籍,轻风翻动着纸张微微作响。这协调又美好的画面,完全没有因为李明的一句话而中断。
“吾同你说话,你听到没有?”
李明略显烦躁,一把夺过书本,丢在一旁。蹲下身来看着林奚不为所动的侧颜,欲说还休。
林奚依旧沉静,冷下来的氛围反而让李明有些不适,等待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件难事。
半晌,只听林奚淡淡地回道:“不去……”
“真是鬼迷心窍了……堂堂皇子尽然坐在这里等你答复?”
“真是……”
李明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坐在石阶上了。慌忙起身,不知是走是留。嘴里又念念有词,乱转地像热锅边的蚂蚁。
当朝皇子与民平起平坐,他一定是疯了。
“真是疯了……”
“真是……”
“不去?不可能!”
强制行径虽然粗暴,但管用。
李明干脆照旧,便一把拎起林奚。照例,林奚应该反抗,可她没有,任由他拉去。
算了……还是轻些……
李明不自觉中放缓了脚步,连拉拽的劲儿都松了不少。他余光中的林奚白绸遮目,依旧难掩些许憔悴。
“会骑马吗?“李明抬着手雀跃地邀请着。林奚擦身而过,径直像马儿走去。蹬镫,上马,一气呵成。
即便双眼不能视物,这动作也像是刻在骨中。行云流水,心无旁骛。
拉缰的动作飒气逼人,李明眼中的何止是惊讶,江湖二字,浮现在心。
在野地纵马长歌,是林奚云游时最爱的事儿。那时,赏过山川,咏过江河,一匹马便能走过许多地方。对比如今,这缰,也握不在自己手中了。
“是你天生便不爱讲话吗?”李明问道。
“自相识之日起,除了每日向我汇总母妃的病况。你便没在说过其他……”
“若是你心中有气,今日算是给你一个发泄的机会,想说什么便说吧。我不会深究。过了今日便没有这样好的机遇了。”
林奚无声的回应,惹来一阵轻叹。
“你是盲了,不是哑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
李明接着要说,却不想林奚开口。两人异口同声,一字不差。
“吾是当朝皇子,让你说话便说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大胆!”
“……”
李明哭笑不得,实在没料到自己那点脾性倒是被个丫头摸个底净。
“林姑娘,能同我这样说话的已经被拉出去砍了五百回了。”
林奚唇边轻轻牵出一个笑,略微平静地说道:“殿下说了,不会深究。”
李明刚要反驳,又被眼前这丫头抢占先机。
“殿下,一言既出驷马难追。”
李明心下使坏,得意地道:“驷马难追?你说的,驷马难追……”话罢,一拍马臀,一声嘶叫,林奚慌乱之中紧握缰绳,理性的头脑被前路未卜的惊慌所占据。
纵使这片草场供皇家游玩,根本不存在巨石和荆棘,李明还是隐隐为林奚捏把冷汗。可林奚接下来的举措,证实他的担心有些多余。
努力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,认真地听着蹄声辨别前路。林奚逐渐恢复了节奏,应付自如。
短促的哨声唤回了疾驰的马儿,林奚下马时潇洒如风。松散的发髻勾落了面上的白绸,阳光偷袭了她的双眼。
身后?身前?还是就在脚边?林奚下意识摸索起来,还不得不用手臂遮挡光线。
“别动!”
李明呵住了急切地林奚,双眼短暂的见光后被附上一层朦胧。
蹙眉长舒之时,林奚感受到了停在耳畔的温热。
远处,草场的一处小亭内,宫廷画师的笔下捕捉到了这一幕残存的眷暧。
逝者已逝,孝子少恸。
是李明这些天听得频次最高的话。他的兄弟、亲朋无一不道节哀顺变。虽说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,可人生却没有教他如何顺变。
“贵妃娘娘病殁之前,数次将对你的牵挂与忧思挂在嘴边。”
“即便是为娘娘,你也该免去她的思虑,也是尽孝。”
“三日米水未进,就是铁打的,也撑不住。”
林奚将食盘放在李明身后,将离时被叫住脚步。
“皇家有律,守灵时不可进食。实乃不敬。母妃封号未定,皇上也未言葬陵之事。”
“我吃不下,你拿去。”
林奚并没有将食盘收回,只是浅言道:“功夫可做,身体要紧。”
李明岂不知林奚说的是什么意思。功夫是做给人看的,身体才是自己的。
而如今他这功夫,做与不做,都没人看。
李明回首,只见那食盘中盛着一碗素面。
曹州的日子比长安闲爽许多,远离重镇确实能让人卸防。林奚的随行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,因而他变得啰嗦。
“你为什么不留在长安城?”
“随行……可随心吗?”
“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?是如今我失了身份,你便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了吗?”
林奚这向眼疾有所好转,用药的次数下降了许多,就是怕这耳鸣的毛病越来越重。
李明一日三次,晨昏定省地问她这,问她那,是个康健的人也会被他闹得后天失聪。
于是,干脆就当做是聋了,李明也不再问了。唯有一句,林奚不得不听进去。
“圣上要赐我妻妾。”
“你素有见地……帮吾,选个王妃吧。”
张王李赵踏破了曹王府的门槛。李明自嘲,他一个失了势力皇亲,竟然还有人愿意攀附。
“殿下英姿勃发,即便不是皇室宗亲,也会有佳人相配。”
李明冷哼一声,说道:“许是佳人,难成佳偶。”
“若成姻缘……”
他看着就在他不远处的林奚,将最后半句咽下肚去。
「当是伊人」
今日牡丹园中花开正好。林奚外出归来喜气洋洋,步子都迈快了许多。侍女见状,赶紧上前扶住。
“你不用扶我,我眼睛快好了。”
“再说这条路我也走了千万遍,就连地砖几块都明了得很。”
侍女似是有话未讲,刚一收手,林奚便直直地撞向了倚在门前的李明。
“你不是明了得很吗?明了的,连路都不会走了?”
听李明这语气,是别有深意。林奚自知这位殿下的脾气,便与他打趣。
“哪怕是我铺就,也怕拦路。哪怕是我常行,也怕挡道。”
李明见她绕过自己踏进院内,仔细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。明白过来时,林奚已经走过长廊向里院去了。
“粗俗!”
刚把凉茶送入嘴边便被李明一把夺过杯盏。
“粗俗至极!”
李明不由分说,大声呵斥。
“你,你骂我……你骂我是恶鬼!是好狗!”
面前这位跳脚的曹王,哪还有一分沉稳贵气,简直和三岁孩童差不多了。林奚又回了一句,更是激得李明面红耳赤。
“好狗不挡道,你可是好狗?”
“我不是!”
“啊,那是恶狗?”
“我不是!我是好狗!”
“啊,那还是狗……”
“我不是!我是说我不挡道!”
林奚银铃般的笑声从话语间溢出,引得屋内的侍从纷纷垂首退避。
颠来倒去,李明像是被困在狗字里,脸上怎一个窘迫了得。
啧,既然拼俗,那何不来点儿更俗的。
李明将笑得花枝乱颤地林奚扯在身前,倒也不说什么,只是看着她在自己怀中逐渐沦陷在无解的羞怯里。
“君子动口不动手……您贵为曹王,岂能做这种伪君子?俗!”
林奚被其双臂环抱束着腰身。挣扎?显然无效。
李明将下颌抵在林奚的耳侧,款款说道:“那我就和这牡丹园里的俏神医一同做个大俗之人。俗!且俗不可耐!”
「自是俗人姻缘散。」
这句小笺压在砚台底下。
李明望着灯火下伏在案头小憩的林奚,所想所思都是她不在的时候。
她曾有此生志愿,走遍山川,修著药典。
“说是四日便归,怎么食言。”
“吾将四日作一日。日日夜夜……”
“等到,斑白两鬓。”
“等到,此生已毕。”
可以说是托武后的福,李明才在最后见上林奚一面。半生疏离,再见已如陌生人一般。面面相觑,竟无话可讲。
“你不该出现在这,武后在找你。若你还想无所受缚,就不该来看我。”
“你不该来黔州……”
李明算准了日升之时就是他此生末路,却没算准林奚会在将明之时送他最后一程。
“你快走!再不走来不及了!”
面对李明的催促,林奚不为所动。她让李明小声一些,冷静一些。
而后,她静静说道:“我食言了……我,回来晚了。”
李明一怔,颤抖地指腹拂过林奚的衣料。他抓住她的手臂,林奚只觉腕处如坠重砣。随即松手,只在那一瞬,就似有千般不舍。
“还不晚……”
李明命人将林奚带出郡王府,并将她锁在城外一处野庙的内堂里。
“第三日,你只需撑三日,就可从隔窗破窗而逃。”
“记住,是三日。”
破晓,谢祐奉旨而来。
白绫,鸩酒,匕首。
自选其一。
“谢都督可否答应本王一件事……”
“在城郊的坟岗上,设两处空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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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既有济世之情,仍有未尽之事。”
“抉择在你……”
倒在墙根下的算命老道操着沧桑的嗓音,说一半留一半。
“多谢老丈,诊费您也不用出了。”
林奚向来不信这些,如今卜算一回倒教心内慌神。
听信改命之说的,有顺其自然的,有癫狂无状的。原来对待前途未知,竟然是这样一种心态。难怪神鬼奇异多比妙手回春“有用的多”。
把持人心,那得多么厉害啊。
“姑娘还是要修药典?”
身旁的侍女将压箱的半本典籍摆在林奚面前,尘封的味道似乎唤醒了那些日夜与过往。
“曹王何日大婚?”林奚问道。
“四日之后。”
“好……”
大婚当日。
“她说上山采药,只需四日便归……”
“人呢!!!”
是夜,李明着一身喜服坐在庭前独自饮酒。心中苦闷难抒,可又觉得自己不配有这苦闷。
想起先前早有预示。那日,只是寻常的一天,可最后也像今日这般大醉酩酊。 当时,他的面前躺着半本的《百草新集》。
而她,就站在那儿。一句话都没说,可比说了千万句都要清晰明了。
想来,借酒消愁、躁郁难平。不过是,恼羞成怒。不过是,喟叹憾伤。
情若萤火蠢动,怀若春潮翻覆。
有情,作茧自缚难逃命,有怀,种丘思旧年年梦。
爱过、恨过,可一切都是刚好错过,均是江湖薄命人,奈何红尘牵绊愧平生。